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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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珍珠

我把回聲帶回家了,誰也不知道,連伊摩也不知道。我把這顆小珠子放在口袋裏,小心翼翼地用手捂著,怕弄丟它,又怕弄壞它,就像攏著一只脆弱的蝴蝶。一直等到晚上太陽下山,我們吃完晚飯,洗了碗聊了天,又準備了明天早飯的食材,我才回到自己房間,悄悄把它拿出來。

它和珍珠差不多大,又像珍珠一樣閃閃發光,比白天的時候漂亮多了。我把耳朵貼近它,聽到裏面傳來微弱的聲響,依舊是那個女人的聲音。我想她可能在很遠的地方,以至於呼喊都被拉成了嘆著氣的呢喃。我聽了好一會兒,還是聽不清也聽不懂她在說什麽。再聽一會兒之後,我只覺得越來越困,眼皮發粘,就握著它睡著了。

第二天早上,回聲不見了。我把被子枕頭床單床墊翻了個遍,最後才在窗簾背後找到它。窗簾離我的床很遠,又掛在窗臺上。我搞不懂它是怎麽上去的。

但丟了一次就不能丟第二次。我從床單上扯了幾條線頭,編了個網兜,把回聲放進去,又從地毯上撕下幾根布條編成手環,把小網兜也編進去,然後把手環戴在手上,用袖子蓋住,免得它照到陽光又大叫起來。編手環是伊摩教我的,她給我編過好多,各種顏色各種花樣的,綴著小鈴鐺掛著小流蘇的,但都被我玩丟了。這一條可不能丟,這是我的寶貝。

我把回聲戴在手腕上,像平時一樣去街上玩,去集市幫伊摩跑腿。路上遇到的街坊鄰居和我打招呼,問我昨天有沒有去看泉水,有沒有撿到喜歡的玩意。我知道他們都把我當小孩子,於是端起我成熟穩重的笑容:“還行吧”,“就那樣”,“沒意思”,“不稀奇”。但和他們招呼完之後我又一想,他們只當我是撿石頭玩的小孩,卻誰也不知道我得了個寶貝——哈,我有一顆會發光會說話的珍珠,他們有嗎?當然沒有!鎮子上只有我有,可能全世界也只有我有!我越想越得意,挺直了腰仰起了頭,嘴角高高咧起,每一步都在石板街上跺得“啪啪”響,簡直要跳起舞來。

不過,這麽了不起的事不能跟別人炫耀,還是讓我有些難忍。我本想去找奈特,可一想到他提起回聲時那副嫌惡的表情……算了,跟他說了他也不懂。

那張畫著口水小孩和水果的紙片我也好好收起來了。我本想把它壓在枕頭底下,又怕它被壓壞,就用手帕把它包好,放進小盒子,又放進抽屜裏——專門為它買的新手帕,專門為它做的小盒子,專門為它整理的一整個空抽屜,連我最喜歡的那顆銅紐扣都沒有這個待遇。

每天晚上睡覺前,我會把回聲從小布袋裏拿出來,聽一會兒裏面的聲音。女人還在說話,她的呢喃又輕又遠,像被風吹來的花香。雖然聽不懂,但這總能讓我感覺平靜,就像有一只手緩緩撫平床單上的褶皺。然後睡意會很快襲來,仿佛按時上漲的潮水。等潮水漲過兩輪,我就把回聲放進裝小紙片的盒子裏,關燈睡覺。

大概第五天的時候,回聲出現了一些變化。它的光芒黯淡了,珠子變得灰撲撲的,面上浮起一些皺巴巴的褶皺,像顆被曬幹的核桃。我用手輕輕摸了幾下,褶皺是硬的,一動不動。我又把耳朵湊近過去——女人的聲音變得比蜘蛛絲還細,比心跳還輕,就算我屏住呼吸,也快要聽不見了。

我不知道該怎麽辦,難道它也像蛋糕,時間久了就會壞掉?我想去問奈特,可他最近幾天經常不在家,而且他也沒比我大多少,知道的東西未必比我多。我想了又想,只好假裝不經意地在午飯時提起——“奈特上次在湖邊撿了個小珠子,裏面有人會說話。他說那個是回聲,得意壞了,天天跟我炫耀,真煩。”

“回聲?”伊摩喝著湯擡眼看我,“他撿那個幹嘛?又沒什麽用。”

“誰知道他,都是四五天前的事了,”我不失時機地接上,“不過這兩天他說那顆珠子變暗了,裏面的聲音也變小了,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……”

我一邊說一邊悄悄觀察伊摩的表情,但她好像沒什麽表情——看來是不感興趣。我只好閉嘴啃面包,讓這個話題自然熄滅。

伊摩也繼續吃飯了。她的吃相很斯文,一點聲音都沒有。我偷偷模仿過兩天,感覺自己成了伯爵千金,不料第三天就在碳烤小牛排面前破了功。吃完之後,伊摩又喝一口湯,把嘴裏的食物慢慢咽下,然後給我講了個故事——

很久很久以前,在很遠很遠的地方,有個國王長了一對驢耳朵。所有知道這件事的人都被他砍了頭。新來的理發師在為國王理發時發現了這個秘密,他向國王發誓絕對不會外洩,再加上確實技藝超群,這才保住性命。

但時過不久,冬天來了,風從極北之地吹來,吹來冰冷的水汽,吹落了滿城的樹葉。許多像葉子一樣的東西在街頭巷尾飄揚飛舞,它們用理發師的聲音叫喊:國王長了驢耳朵,國王長了驢耳朵!原來理發師雖然沒有把這件事告訴別人,卻因為懷有心事,積郁成疾,只能對著樹洞傾訴。於是樹知道了這件事,風把它吹遍全城,國王的秘密最終還是沒能守住。

聽到這裏,我恍然大悟:“那些飛來飛去的葉子就是回聲?”

“可能是吧,”伊摩說,“那個理發師如果只說了一次,他的回聲早就在樹洞裏腐爛了。能讓風吹得滿天都是,到處亂飛,他肯定成天對著樹洞念念叨叨——可能憋著不說,壓力很大吧。”

說完這些,伊摩就站起來收拾自己的餐具。我還在琢磨她說的話,一時沒回過神。直到廚房裏傳來洗碗的水聲,我才反應過來,趕緊把盤子裏剩下的東西往嘴裏一塞,端著碗盤去廚房了。

——理發師對著樹洞一遍遍地說話,所以養出許多回聲;我也對著我的回聲說話,能不能讓它重新亮起來?

來不及等到晚上了。洗完碗之後,我跟伊摩說我困了想午睡,就回到房間,關上房門,往被子裏一鉆,摸索著把回聲從手鏈上摳出來。被窩裏黑洞洞的,它完全熄滅了,摸起來也皺皺巴巴,像煤核。

我把耳朵貼上去,什麽也沒聽到,好像那個女人已經從裏面離開,剩下的只是一粒空殼。我想起伊摩剛剛說的故事,於是試著對它開口:“……餵?”

——手掌中似乎有微弱的光閃了一下。

我頓時高興起來,又把臉湊近過去,小心翼翼地再次開口:“……聽見了?”

光又閃了一下,這次亮得比剛才久了一些,也許是因為我的聲音變長了。

我激動得在被子裏來回打滾,兩只腳瘋狂亂踢,差點沒把被子踢到天花板上去。我把回聲握在手裏,貼在嘴邊,滿肚子都是想和它說的話。我的腦子裏好像住了一窩小鳥,它們迫不及待地要啄開蛋殼,“嘰嘰喳喳”地唱起歌來。我吸了一口氣,側過身,在被窩裏蜷起身體,用胳膊護住回聲,把它貼近我的嘴邊。小鳥們已經排好隊,即將雀躍登場。

我對回聲說了好多事:今天的午飯,昨天的天氣,前天在街上看到的新開的裁縫鋪,最近在鼻涕小鬼之間流行的卡片游戲;現在是秋天,山上有很多好吃的東西,我最喜歡烤橡子,酥酥脆脆,再撒一把鹽,能香遍一條街;要是明天奈特在家,我就喊他一起去撿橡子,他個子高,還能摘到樹上的柿果;柿果曬幹了再浸到蜜裏泡著也很好吃,但我總是等不到曬完就把它們吃光……

說到柿果的時候,我猛然發現,被窩裏不知何時已經鼓起一團熒光,我手裏又握著一顆亮閃閃的小珍珠了。

回聲又亮了。

我趕緊把耳朵貼上去,屏住呼吸,捂住嘴巴,恨不得把“咚咚”亂跳的心臟也按住。世界安靜了,好像落進厚厚的雪堆裏。終於,我聽到一絲極輕,極細的聲音,像被風扯亂的炊煙,它飄忽不定地從我掌心的珠子裏傳來。

這聲音和之前的呢喃不一樣了。我仔細聽去——似乎是風聲,又像有人把嘴唇抵在玻璃瓶口,“嗚嗚”地吹著。這“嗚嗚”聲有些熟悉,但我還沒想起是在哪裏聽過,它又沈入雪堆,被被窩的安靜吞下,聽不到了。

我撥了一下回聲,小珠子慢慢滾動,光芒柔和,像一勺熱牛奶。原本幹皺的表面也重新變得飽滿光潔。我翻身平躺在床上,掌心裏團著這勺光,感覺它是活的。我可以讓它繼續活下去了。

不過,我又想起伊摩給我講的故事來。理發師的回聲裏藏了國王的秘密,那我的回聲呢?那個女人的聲音已經聽不見了,她藏在回聲裏的事,會不會也從此變成一個無人知曉的秘密?

我覺得有些可惜,但再一想,這世界上有那麽多秘密,多一個也不多,太陽還是暖的,柿果還是甜的,烤橡子還是香的。我把回聲重新包好,戴上手鏈,跳下床,出門玩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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